我站在老宅的瓦房前,手电的光柱刺破黑暗,却只照出一片斑驳的墙皮和丛生的衰草。砖缝里嵌着的碎瓷片,是儿时摔碎的粗瓷碗留下的痕迹;墙角歪斜的竹筐,还留着父亲当年拾粪时的温度。可如今,这些熟悉的景致都隐在无边的黑夜里,只有偶尔几声犬吠,从村庄深处传来,又迅速被更深的寂静吞噬。
同行的堂叔叹了口气:“这村子,越来越静了。”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有些飘忽,“以前可不是这样。”
是啊,以前的车庄,夜晚是活的。
记得小时候,晚饭过后,巷子里就热闹起来。东家的婶子端着针线笸箩,西家的大爷摇着蒲扇,孩子们举着萤火虫做的“灯笼”,在巷道里追逐打闹。那时没有路灯,可月亮和星星就是最好的光源,银辉洒在土路上,映出一串串歪歪扭扭的小脚印。大人们拉着家常,从庄稼的收成聊到谁家的娃考上了中学,从村里的红白喜事说到远方的亲戚,话语里满是烟火气。那时的夜,虽黑,却黑得温暖,黑得有滋味。
可这一切,都随着时代的变迁慢慢淡去了。
周边的支肥、新武、放马等村借着精准扶贫和乡村振兴的东风,一个个变了模样。水泥路由村口铺到家门口,太阳能路灯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道路两旁,夜晚亮如白昼。村民们在灯光下散步、跳舞、拉家常,村庄的夜晚重新焕发了生机。就连离车庄不远的尧禾镇,更是灯火辉煌,商铺的招牌闪烁,夜市的吆喝声此起彼伏,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。
唯独车庄,这个过去门公梁上的白菜心却像被时代遗忘在了角落。
四个自然村组成的村落,像散落在塬上的四颗棋子,各自坚守着老旧的模样。土坯房依旧是土坯房,而最让人难以接受的,是至今没有一盏路灯。只有新村——那个由四个自然村的少数人搬到主干路边形成的小聚落,因为住着村支书和村主任,竟于多年前就齐刷刷地立起了五十多盏路灯。
每当夜幕降临,新村的灯光便会穿透黑暗,在远处形成一片耀眼的光晕。那光芒,像一根刺,扎在老村每个人的心里。乡亲们路过新村时,总会忍不住停下脚步,望着那片“明朗朗”的天,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——有羡慕,羡慕那亮堂的巷道和热闹的人群;有嫉妒,嫉妒同样是车庄人,却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;更多的,是深深的无奈与寒心。
“都是车庄的村民,凭啥他们能住亮堂地方,我们就得在黑夜里摸爬滚打?”堂叔的话,说出了老村人的心声。
没有路灯,给老村人的生活带来了太多不便。傍晚时分,家家户户便早早关上门,生怕天黑后出门摔倒。有一次,年过八旬的大娘想去邻居家借点盐,刚走出院门就被门槛绊倒,膝盖肿了半个月。从那以后,老人们更是足不出户,把自己关在昏暗的屋里,对着电视机发呆。
年轻人受不了这份闭塞与黑暗,纷纷选择离开。有的搬到了镇上,有的去了县城,还有的干脆远走他乡。曾经热闹的村庄,渐渐变得空旷起来。我上次回去,打着手电在村里走了一圈,从东头走到西头,从南头走到北头,竟没见到一个人影。巷道边的野草长到了膝盖高,许多老宅的大门上了锁,锈迹斑斑的铁环在黑暗中沉默着,像一个个被遗忘的叹息。
走到村西头的老白杨树下,我停下了脚步。这棵老槐树有上百年的树龄,枝繁叶茂,是小时候全村人的聚集地。夏天,大人们在树下乘凉,孩子们在树上掏鸟窝。可如今,老杨树的枝叶在黑暗中摇曳,显得有些孤寂。树底下,还残留着几块残破的石板,上面落满了灰尘和枯叶,仿佛在诉说着往日的繁华与如今的落寞。
抬头望去,天空中没有月亮,也没有星星,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。我想起小时候,父亲曾指着天上的星星对我说:“娃,你看这星星多亮,它们就是咱庄稼人的路灯。”那时,我信以为真,觉得有星星指引,再黑的路也不怕。可如今,连星星似乎也嫌弃这片被遗忘的土地,躲进了云层深处。
乡亲们不是没有反映过情况。有人找过村支书,得到的答复是“村里资金紧张”;有人向镇里反映,却石沉大海,没有回音。一次次的希望,换来的是一次次的失望。渐渐地,乡亲们也不再抱有期待,只是在黑暗中默默忍受着。可他们心里,依然藏着对光明的渴望。
夜越来越深,手电的电量渐渐耗尽,光柱变得微弱起来。我转身往老宅走去,脚下的路曲曲折折,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。身后的村庄,依旧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中,像一个沉睡的老人,无人问津。
我知道,乡亲们心里的怨声,不是对家乡的不满,而是对不公的委屈,对光明的期盼。他们热爱这片土地,热爱这座养育了他们几代人的村庄。他们守着故土,守着祖辈留下的基业,也守着心中那份未曾熄灭的希望。
车庄,这个被灯火遗忘的角落,它不该就这样沉寂下去。它有肥沃的土地,有勤劳的人民,有悠久的历史,更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。我期盼着有一天,路灯能照亮村里的每一条巷道,照亮乡亲们脸上的笑容;期盼着有一天,年轻人能回到家乡,村庄能重新焕发往日的生机;期盼着有一天,车庄不再是被遗忘的角落,而是能在乡村振兴的浪潮中,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彩。
离开的那天,我特意绕到了新村。五十多盏路灯依旧亮着,灯光辉煌,却刺得人眼睛生疼。我回头望向老村的方向,那里依旧是一片黑暗。可我仿佛看到,在那片黑暗中,有无数双眼睛,正望着远方,盼着光明,盼着希望。
车庄的夜,还很长。但我相信,光明总会到来。就像塬上的苹果树,无论经历多少风雨,总会在春天抽出新芽,在秋天结出硕果。而这片被遗忘的故土,也终将迎来属于它的光亮与繁华。(撰稿:车之庄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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